5.

  「時間過得真快啊,記得以前你還細漢,一轉眼,你就大漢成這樣了。」

  「人本來就會長大啊,雖然說我出生的時候你就這麼大了,不過看你的白髮也知道你不是少年黑狗兄了。」

  「不肖子,都什麼時候了擱開這款玩笑。」

  「是你自己喜歡說些有的沒的,你就好好地養病,每天都在說些有的沒的,動不動說時間過得很快……」

  「你擱細漢,攏無感覺。」阿爸要我替他倒一杯水,我很快地拿來,他繼續用虛弱的聲音說著:「就像這杯水,很清澈吧?可是,你可以掛性命保證真的沒雜質嗎?」

  「不可能。」

  「我常常跟你說職棒打假球不好看,可是我是不是還在持續看,蓋北七地繼續挺嘿三小紅隊?」
  「是這樣沒錯。」

  「那是因為我相信,就算是打假球,那個球隊還是有認真打的球員,像那個金臂人,每次只要到他先發,我都會用生命為他喝采,是為什麼?因為,當所有人都淪陷的時候,只有他還相信棒球,用三振自己解決打者,不讓手上的球有著黑黝的面貌。」

  「那下次,我帶你去看他的比賽好不好?」

  「憨孩子,阿爸時日不多了,哪敢乞求這麼遠大的理想?」

  「我說會帶你去,就是會帶你去。」

  結果,還來不及帶阿爸去看金臂人的比賽,阿爸就在前一天病危了。

  他真的很憨,真的很白爛。

  隔天,我拿著老舊的收音機(阿爸最常拿去榕樹下的那台)轉到最大聲,管它是不是醫院,我只是希望病房裡正在搶救的阿爸可以聽見,他所寄予厚望的金臂人,用著他的生命繼續投每一顆球。

  只是,搞砸了,一切都砸了。

  就連最不可能打假球的金臂人,也終於淪陷了。

  投了七局的好球,開始在第八局迷航,連續三個保送之後,接踵而來的連續安打,讓他丟掉五分,壘上還有人,就帶著敗投候選人的資格下場。下半局,紅隊也打出一波攻勢,不過只拿下四分。你以為比數是五比四嗎?錯、錯,比數是七比四,金臂人的失分是七分不是五分。

  最後一局,雙方再也沒有攻勢。

  同一時間,播報員用著興奮的口吻報導:「金臂人傳奇終於止步了!黃隊大軍用他們黏人的打擊,終於突破金臂人的封鎖,也中止了他個人最近連續十二場先發無失分、連續九十七局無失分的紀錄!不過我們在這裡也恭喜金臂人,他應該已經站穩了職棒的名人堂位置了!」

  「幹,連你也這樣!」不知道在這麼時候,我竟然學起阿爸,只是我砸的是收音機。瞬間,手術房的燈暗了,醫生帶著無奈的眼神走了出來,褪去口罩,用非常感傷的口吻說:「岳先生,很遺憾的我沒能……」沒讓他把話說完,我飛快地衝進手術房,搖著阿爸的身軀,淚水不自覺的就流了下來。

  「阿爸,不值得啊……」

  從那之後,只要是跟金臂人有關的資訊、新聞,我一律跳過。

  只因我不願想起阿爸已經過世的事實。
  
    

  時間過得很快了,這份工作我也已經很上手了,跟球團高層見過幾次面,也和他們仔細詳談「酬勞」,接著就是和球員面對面。好對付的,簡單塞個錢就好。硬一點的,就奉上性招待,已經沒有別招了。至於那種死都不願打假球的,也就只能請黑道幫忙威嚇了。

  然後,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他們都叫我岳哥。

  他們說,像我這種有球隊背景的人,很熟悉職棒界的生態,做這行真的是再適合不過。

  我不懂,我問他們。他們說,隊上有幾個人都是我的學長,其實會找上我,其實是因為教練向阿龐推薦,後來不知道哪個球員的多嘴,說出了我大學時期幹的好事,說其實我也曾沾染過一點。我笑而不答,淺淺帶過,那是一個不值得提起的曾經。

  他們全是紅隊的球員,只是,既然是紅隊,為何我始終沒有看到金臂人?我一直很納悶這點,因為我一直想找他理論。我只知道他現在早已卸下戰袍,掌管全隊的軍符,那為什麼他遲遲未現身呢?

  很快地,球季進行到了尾聲,第一輪季後賽。紅隊季中雖然拉出一波破紀錄的連勝,但礙於上半季戰績太差,加上下半季後段戰績不穩,最後例行賽只以老三作收,勉強收下季後賽門票。

  只是,今年的他們很不一樣。打進季後賽一樣,像是甦醒了一樣,如同從泥沼翻身的一尾活龍,耀眼的表現讓球評們讚不絕口,就連平常不接受採訪的總教練金臂人,也在他們直落三打進冠軍賽時,接受了平面媒體的專訪。

  我看著電視,這是某知名主持人主持的節目,我不是很愛看,不過是金臂人,我逃避了這麼久,也該看看他的現況。

  「啊!您就是那個曾經叱吒職棒場上,打破好幾項紀錄,風雲一時的金臂人嗎?」主持人用很誇張的口吻開場,製作單位的想法肯定是:這麼做再適合不過了,這樣才能喚起所有觀眾的記憶!

  喚起個屁。

  即使他有那麼多豐功偉業,但後期差強人意的表現,大家也都看在眼裡。BBS職棒版,到後來也都塞爆了滿滿幹譙他的言論,當然我也發了好幾帖,雖說不看跟他相關的資訊,但可以有個機會幹譙他,我當然不會放過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那麼,首先問您一個很老套的問題。您還會想念那些在球場上奮鬥的日子嗎?」

  「會。可是不會眷戀。」

  「喔?這個回答挺妙的,可不可以請您再進一步的說明呢?」

  「我永遠不會忘記從學生時代就讓我驕傲至今的手臂,它陪著我奮戰大大小小的比賽,總是在關鍵的時刻考驗著我的心臟,投出一場場令人驚心動魄的好球,同時我也感同身受。可是,在這些傲人紀錄的背後,卻是職棒界的險惡,大部分的球迷可能都沒辦法忘記,我後期那差得可以的表現……」

  「好,我們進入下一個問題。」

  「等一下!我的話還沒有說完!」

  「節目的時間有限,我們必須進入下一個主題了。」

  「我不管,我會說完。」金臂人堅決的眼神,瞬間感動了我。在我的生命中,他就像是一個罪犯,弒父仇人。可是這一刻,看著他要戳破維持已久的平衡,糜爛已久的假球文化,眼淚卻不禁奪眶而出。

  「人生已經走到這一步了,我很害怕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。職棒聯盟在冠軍賽結束之後,將邀請我成為名人堂第一位球員,但我絕對不會領這個獎,絕對不會。我要勇敢面對人生那些污點,既然我有所沾染,不論情勢為何,總之我就是淪陷了。台灣的職棒界一直存在著假球文化,背後不斷地被黑道控制,每場球賽,認真的球員都該有著強大的心臟,去面對那些賭客的賭注。贏幾分,輸幾分,一局爆,還是間歇性的丟分……這樣的球壇,早已腐化了!那麼,領這個獎又有何意義,我們該做的不是去掩飾這些過錯,而是該去揪出歷史上的罪犯,還給球迷一個乾淨的職棒!」

  主持人的眼神空洞,他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死亡,已經迫不及待地來到身旁。

  「好,今天的專訪就到這裡為止,我們謝謝金臂人教練的分享……」

  節目結束,進廣告。我有預感,我再也看不到這位名主持人了,而金臂人可能也有危險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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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瘋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